從金錢利誘,到正常采訪被干擾,甚至人身自由、人身安全受到威脅……從事調(diào)查性報道的記者自身面臨怎樣的生存困境?
在近日舉行的2010年度調(diào)查性新聞報道研討會期間,《瞭望東方周刊》總編輯助理孫春龍、《財經(jīng)》雜志市場與法治部主管丁補之、《成都商報》記者李建軍,就相關話題在中青在線做了網(wǎng)絡訪談。訪談由中國青年報法治社會新聞部副主任楊亮慶主持。
“遭遇過給我倒一捆捆的錢”
中國青年報:搞調(diào)查性報道的記者經(jīng)常遇到眾多障礙,請談一談實際工作中,有沒有來自資本的贖買?
李建軍:在山西,“紅包記者”有很大空間。我遭遇過金額最多的一次,有人突然到我賓館,拿一個大帆布袋往桌上倒一捆捆的錢。我肯定不要,但是有人會要,選擇賣掉自己的良心。我們2010年揭露的“記者村”里,假記者不但自己開煤礦,還可以保護黑煤礦。
中國青年報:我聽說山西的記者還押運運煤車?
李建軍:有的,一個車一個月收1萬多元的保護費,交警聽說是記者的車,只在本子上記錄一下,十次以下不罰款,但如果超過十五次就開始找記者“分贓”了。
如果選擇那樣的話,你很可能會發(fā)財,但我是不敢要,主要過不了自己這一關。既然你要監(jiān)督別人,你自己必須干凈。
丁補之:《財經(jīng)》雜志有一點做得好,那就是采編完全分離。大家各司其職,相當于像西方三權分立,在制度上減少了尋求贖買的機會。
李建軍:問題是中國像《財經(jīng)》這樣的媒體太少了,一般發(fā)育還不夠充分的市場媒體很多時候硬不起來,受制于他人。
孫春龍:媒體受限制是非常普遍的現(xiàn)狀。《瞭望東方周刊》創(chuàng)刊時,抵御過的最大誘惑是1000萬元,它的支撐來源是哪里呢?我想,對新聞的理想主義是支撐我們堅守的一個最大動力。包括《財經(jīng)》,之所以能堅守,更多的不是因為有錢,而是因為一種職業(yè)精神。
我們的采訪環(huán)境越來越艱難
中國青年報:我們面對的除了現(xiàn)實的金元寶,是否有可能還會遇到真實的拳頭和匕首?
李建軍:在做一些難度較大的報道,或者你的報道有可能傷害一個相對較強大的利益團體時,自己的精神確實高度緊張,走路不敢走中間,因為害怕車禍。那次在蒲縣采訪,吃飯時就看到幾個人拿著刀子在外面等你,然后你回賓館他就尾隨著你。
自己的手機害怕被定位,最恐怖的時候,我自己租兩三輛車,拿自己的手機放在前面的車里,探路看前面有什么狀況,然后自己的車押后。其實也許多慮,但是這種傷害一旦出現(xiàn)就可能是致命的,必須時刻提心吊膽。
孫春龍:從我們《瞭望東方周刊》整體的情況看,環(huán)境的確越來越艱難,僅僅去年一年,我們的記者就三次被公安人員或者帶到派出所,或者拘傳。
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們的記者周范才,當時在廣西荔浦采訪征地的時候就被直接開拘傳證帶走。我和公安人員在電話里說:“不能把我們的記者帶走,你不能沒有任何的合法手續(xù)。”他當時很牛:“我馬上給你開一個!敝苯幽贸鲆粋空白的拘傳證,寫上記者的名字就帶走了,當時我們沒有任何辦法。后來通過當?shù)匦氯A社分社的協(xié)調(diào),很快記者就安全了。
記者王立三在2010年兩次被警察帶走,一次在吉林采訪水災,另外一次在遼寧采訪的時候,主要是政法委一個副書記,可能和他說了一些比較過激的話,然后把王的相機通過其他人搶走,是王立三自己報警的。
這三件事情在網(wǎng)上后來引起了非常大的反響,也說明一個情況,的確是我們的采訪環(huán)境越來越艱難,遇到的壓力、挫折越來越大。
丁補之:2010年我們的記者也是因為采訪征地的事件,半夜被帶走。我跟記者提醒,去當?shù)匾晕冶Wo,多帶點現(xiàn)金,不用信用卡,隨時更換手機號碼。
但是因為公權力的無孔不入,很容易把記者找到,而且?guī)У脚沙鏊,就說在24小時之內(nèi)協(xié)助調(diào)查,很多記者不一定能應對,另外對采訪也造成干擾。
比較有名的是伊春空難,因為記者去殯儀館被帶走,然后記者整體非常悲憤,打出條幅來“警察不能隨便抓記者”。
“更相信同行抱團取暖”
中國青年報:哪些部門是應該保護記者的部門?
李建軍:法律上宣傳部是應該保護記者的,公安部門應該保護所有公民。記協(xié)是我們自己的家,我們交會費理所當然應該受到保護。但我更相信來自同行的保護。
我有一次自己一個人調(diào)查遭遇危險,感覺孤單無援而恐懼,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,那會兒自己寫了遺書,這個事情能做多久?但是后來同行迅速而有力的聲援,讓我非常溫暖,受到鼓舞。
丁補之:調(diào)查性報道本身是一個很孤單的工作,的確需要和同行一起抱團取暖,更多地相信同行的聲援。
孫春龍:我們可以發(fā)現(xiàn)2010年好多起事件當中,這種共同體已經(jīng)悄然形成,比如我們的記者周范才被拘傳的時候,僅僅十分鐘之后就傳播到網(wǎng)上,已經(jīng)有同行給當?shù)毓簿珠L、縣委書記打電話。我覺得最起碼會給當?shù)匾粋提醒。
中國青年報:記者去做調(diào)查性報道其實是一個職務行為,為什么最后很多跨省追捕或者進京抓記者,都變成了個人的事?
孫春龍:因為如果對單位的話,他的威懾力可能顯現(xiàn)不出來,如果真的抓一次記者,以后可能會很老實。
李建軍:記者總是在幫他人維權,但自己如果遭遇公權力傷害,反而比普通群眾更無助。
中國青年報:在調(diào)查性報道刊發(fā)以后,有沒有遭到法律上的麻煩?
孫春龍:《瞭望東方周刊》有好幾起,但其實我們非常歡迎通過這樣一種司法渠道來解決問題,現(xiàn)在反倒不采用這種方式,找一些權勢部門來壓制,這是最讓人感覺苦惱的事。
中國青年報:《財經(jīng)》是最重視通過法律渠道維權的,每期都有反侵權公告。
丁補之:是的。以前同事說過一句話,你在報道發(fā)出來之后,可能就是最安全的,因為發(fā)出來之前你在和看不見的敵人斗爭。
《財經(jīng)》的做法是強調(diào)專業(yè)性,每期的稿件都要有學術顧問過目。我們還有專門的法律顧問,對一些敏感的、可能有訴訟風險的稿件也要過目評估。
中國青年報:最后,請用一句話來總結,你們對搞調(diào)查性報道的記者面臨的困境以及解決途徑的想法是什么?
李建軍:要說對調(diào)查性報道的希望,目前為止只求一點,來自內(nèi)部的阻擋少一點,就足夠了。
孫春龍:讓每個記者能夠非常有尊嚴地生活和工作,每個記者也都和我們公民一樣。
丁補之:我們盡量以專業(yè)主義來要求自己,我一直用一句話來啟迪自己:只有一顆悲憫而溫和的中國的心,才能讓我們做好中國的媒體。 |